播報:王維的溫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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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資料圖】
世界變化得如此快。人們開始從焦慮菜和自由變成了焦慮藥和增長。我們的心真實忙碌啊,愿大家都健康平安。
中國人的精神傳統(tǒng)里,其實一直有一個找到自己、安頓自己的分支。老子莊子、嵇康阮籍、陶淵明、王維、白居易、蘇東坡、王陽明等等,其實是一個序列的。這是一個真正安頓身心的天團。
古代的人其實沒有多少“自己”這個成分的,儒家更是把人緊緊地綁在一起,要生硬地畫出自己的邊界,有時候意味著自私和背叛。而有時候哲人,總是能高維度地運用思維和語言,讓人覺得,這完全是一種新鮮的、好玩的、高級的追求,是個稀缺的存在方式。不過,那意味著要斷舍離很多東西和關系。
我小時候讀莊子,并不背,只是覺得,那種逍遙悠然的境界,那虛幻世界里也有源源不斷的人在營造,那里面一定是溫柔的吧。無論現實有多殘酷,溫柔在那里源源不斷地可持續(xù)發(fā)生著,升騰著的是別致的新希望。
能很好地退避,還能不受俗世的迫害和打擾,那需要多大的力量、又需要多大的包容和溫柔?
幸好,國人可以不使用巨量的內心成本,就能相對低耗能地就進入那個世界,這大概是我們文明的福利吧。
遇到事情,先坦然面對吧,有藥尋藥,有病治病,心可以慢一點焦慮,可以先對自己、對別人溫柔慈悲。“予人慈,拔人悲,喜人喜,平等舍”。那個天團里,最溫柔的人,該是王維,所以先寫王維吧。
王維的長相是溫柔的,帥而白凈,憂郁和明媚綜合得恰如其分。他出身貴族,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底子都很好,能讓人感覺到一直靜、一直美,一直靜美,而少有憤恨埋怨暴烈委屈的,就是他。他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存在。
“紅豆生南國,春來發(fā)幾枝。”
“落日山水好,漾舟信歸風?!?/p>
“俯仰天地間,能為幾時客?!?/p>
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。”
“我心素已閑,清川澹如此?!薄?/p>
這個柔啊。仿佛人世間的悲喜,都是自然的,用不著花很大的力氣去撥弄它們本來的樣子,就像一掬水,拿起又在陽光中放下;像一些燒透的灰燼里還有玄妙而傳奇的力量在流轉,在保護人們一樣。
為什么可以一直溫柔?溫柔到現實中的悲傷和被迫妥協(xié)都不能損壞他。我們來看看他的人生。
王維最早的詩作《過秦皇墓》,大概寫于14周歲左右,這個少年面對著長滿野草的大墓,感喟深重。但是,他并沒有批判秦始皇的暴虐,他是在感慨世事變幻大。
中國人不僅政治早熟,其實人生也早熟??傆心敲炊嗟牡览?,可以從前輩前浪那里,用一些非常方便的、灌輸式的、加壓加能的方式接收到。人們習以為常地把大道理和規(guī)矩繼承下來,仿佛生來就懂很多。
但是為什么人生必須這樣重復著發(fā)生,好似不同,又好似相同,在長長的歷史變遷中,過往又真實存在不可磨滅,但一切又變得那么快。
我小時候最多的疑問大概是,為什么有些東西有些觀念會如此自然而深重地刻在成年人身上,一些高度扭曲的或高難度的事兒能那么輕易容易地做出來。但同時,我們有那么漫長的不間斷的歷史,一定有很多精神力量、精神碎片如漫天繁星般存在于我們的生命星空里。
他為什么小小年紀就有那么大的愁,化都化不開,且不是那種基于生活政治等等的愁,而是世事變遷感的愁。我覺得,有些人就是天生來思考這些問題,提供一些新的思維和新的感覺的。憂慮是有意義的。
16周歲,他寫了那首三歲兒童都會背的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,寫出獨在京城的孤寂,“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”,詩情流淌,悲情共載。
17周歲作《哭祖六自虛》,面對友人的仙逝,他用“未省音容間,哪堪生死遷”,對人生表示哀嘆。第一次來人間,感受各種悲喜,總覺得什么都可以經歷,但盛衰規(guī)律又掌握得那么徹底。于是,水里來火里去的人生,平靜地、溫柔地去面對,就勝利了一半。
他開始找長久的、溫柔平靜的力量了。18歲前他開始有求仙的經歷,“南山懼隱逸,東洛類神仙”,追求那個高蹈絕塵、自由自在的境界。
18周歲他寫了《桃源行》,那是一首樂府詩,取材于陶淵明的《桃花源記》。桃花源是人間樂土,漸漸有了人間仙境般的待遇。
他喜歡桃源,但不一定喜歡陶淵明,因為陶淵明雖然不用求官了,但他生存不下去,也是要求人幫助的,人不是求這個,就是求那個,不是要遇到這個挑戰(zhàn),就是要遇到那個困難。所以,必須把自己的各方面實力變強了,人只能自足、自生、自成、自洽。
王維認為陶淵明沒有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,就不是自由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,也覺得陶淵明的詩作一般,屬于中品。是蘇東坡拔高了陶淵明,因為蘇東坡內心里喜歡那種不顧一切的純粹。
完全不管物質基礎,并不是好的人生范本,王維選擇物質基礎和人文意義共有,所以他要留在士人體系中,好像也總是不得不留在士人體系中。人生的局限性,大概都是如此吧。
20歲,他就中了進士,任太樂丞,負責音樂、舞蹈等教習,是個藝術類官職。但因為手下的伶人私自作黃獅子舞(只有皇帝能欣賞),而被牽累,被貶官到濟州(今山東西南部)五年。
你看,年輕人總是要碰壁的。而且考驗總是沒有征兆地就來了,避都避不了。掉以輕心,是年輕人的毒藥。適量的焦慮讓我們有心理建設,是好的。
這個錯誤買單五年之后,27歲,他的半官半隱計劃就實施了起來。28歲,他開始系統(tǒng)學習禪宗,從大薦福寺道光禪師那里學頓教(禪宗六祖慧能創(chuàng)立的南宗法門)。
30歲,他的妻子去世了,他沒有續(xù)娶,他也沒有孩子;在這樣的孑然一身中,他還是顯得那樣靜美。有幾個人能做到呢?蘇東坡也做不到。
43歲,他開始經營藍田輞川別業(yè),隱居的他變得更加溫柔,更加細膩,更加從容了。從28歲算起,他也算學佛15年了,學道家的時間則更長。在那里,他用了很多很多年,從理論到實踐,都詩文到生活方式,都在融合道家和佛家。
他的晚年也非常波折。55歲經歷了安史之亂,他被俘了,雖然曾吃藥取痢,假稱患病,以逃避麻煩,但還是因為詩名太大,被安祿山派人接他到洛陽,拘于菩提寺,硬委之以“給事中”這個偽職。后來,事態(tài)也很快轉變,唐明皇恢復了局勢。
被俘時,他曾作《凝碧池》抒發(fā)亡國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,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縉平叛有功請求削籍為兄贖罪。他才能換回一命?,F實的人生有了污點。人無完人,當他追求光明的時候,也充滿陰影和懦弱。但一個內心充滿溫柔和平靜的人,足以修復好自己。
59歲,他任尚書右丞,升到了他一生中最高的官階。你看,現狀其實也可以顛覆式改變的。一切皆有可能,幾年之間,什么都可以完全兩樣。這是我們面對無常的自信所在。沒有什么是改變不了的,即便是板上釘釘的結論。而且,現在看來,通過一個契機,轉向會來得特別快。
本哈明·拉巴圖特《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》里說:“我們攀升,我們墜落。我們通過墜落而攀升。失敗塑造了我們,我們的唯一的智慧是悲劇的,它總是到來得太晚,也只為迷失者所知?!敝腔蹃碜阅婢场o一例外。
60歲,他上了《責躬薦弟表》,請求削去自己全部官職,放歸田園,使其弟王縉得以還京師。此生不欠任何人。干干凈凈,這輩子的事兒都在這輩子了。
他留下的文字中,他受的傷仿佛都是天賦和無形之手給調好的。干干凈凈的情緒,都用溫柔包裝好了,一個人,極凈,極幽。在他面前,蘇東坡更像我們普通人,悲歡離合喜怒哀愁,各種小故事小確幸小悲傷小啟示都記錄下來,療愈自愈過程都有跡可循。
王維有的,是大塊大塊的切不開的溫柔,經歷時空變遷儲存,也不變質,不反復,不減少。那背后一定有一些持續(xù)的力量在供給他的心力和生活。
我們品一品他們兩個寫的冬季的詩歌——
王維《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》有句云:“隔牖風驚竹,開門雪滿山。灑空深巷靜,積素廣庭閑”。里面從容、閑適,沒有人力。
蘇東坡《夜雪獨宿百仙庵》曰:“晚雨纖纖變玉雨英,小庵高臥有馀清。夢驚忽有穿窗片,夜靜唯聞瀉竹聲。穩(wěn)壓冬溫聊得健,未濡秋旱若為耕。天公用意真難會,又作春風爛漫晴”。蘇東坡是用力的,他也追求行云流水,那種水的道,但落到人間言語的時候,還是會用力,用巧。
王維之“隔牖風驚竹”,仍舊是自然世界的動靜喧嘩,著此“驚”字,愈覺宇宙自然之勃勃生意。而蘇軾之“夢驚忽有穿窗片”,則是自然界對主體的“驚”攪,也是“此心”未“安”的生動體現。蘇軾對王維有著“斂衽無間言”的崇拜。
不驚不慌,終究境界是大不一樣的。王維的溫柔究竟怎么來的,我想是他在參透禪宗的時候得來的。
有一種觀點是,對自然最貼近的其實不是道家,而是佛家。而儒家最遠?!拔┤迳鷼庀?,一毫不得著詩,儒者語言,一字不可入詩”(《詩藪·內編》卷五)。因缺少內心與自然山水的融和、“通連”,即或描摹了自然山水,也僅僅是“境界止于比擬”。儒家的世界里,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,你需要運營這個關系,那個關系,這個婚姻,那個事業(yè),這個家族,那個宗族。沒有更多的心里空間可以容納自然了。
道家雖有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的理性認識,亦有“大宗師”“遺形忘生”的氣概風范,劉勰還是認為“莊老告退,山水方滋”,不僅認為道家無助于山水詩,甚至覺得是一種妨礙。道家主張“返樸還淳”“遺形忘生”是親和自然的,而道教徒羽化登仙之“術幻”,則有悖于自然。
蘇東坡學習道家養(yǎng)生,也停留在修煉丹藥、練養(yǎng)生訣的層面,沒有像他的忘年交,比他大三十多歲,卻跟他同一年走的,九十多歲還能去海南探望他2次的吳復古一樣,講究的“安則物之感我者輕,和則我之應物者順。外輕內順,而生理備矣。”
佛禪稱“汝即梵”,你就是世界,你就是整個自然。證悟得自然,即證悟了本心,所以等到王陽明意識到“吾性自足”,儒釋道才真正完成了融合。溫柔最后呈現的東西,是慈悲。在這個世界的上的安全感,也許是不取悅于任何人事物的溫柔所帶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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