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9年前,宮崎駿在中國經(jīng)歷了什么?|史料鉤沉
主編按語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傅廣超
1984年5月,為慶?!讹L之谷》公映,德間書店、博報堂出資安排該片導演宮崎駿、制片人高畑勛赴中國旅行兩周,同行者還有德間書店旗下雜志Animage的編輯龜山修。他們先游歷了北京、大同、重慶、武漢,最后一站是上海,而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是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。
1981年4月,日本動畫協(xié)會在東京策劃、舉辦了中國美術電影展映,上海美影廠廠長特偉、導演嚴定憲、攝影師段孝萱應邀訪日。許多日本動畫人借此機會集中欣賞了一批中國動畫精品,Animage專門對這次活動做了深入報道,還刊發(fā)了大塚康生、高畑勛、宮崎駿、古川拓四人對中國動畫所作的座談內(nèi)容。(座談內(nèi)容譯文鏈接:大塚康生、高畑勛、宮崎駿等暢談中國動畫01|史料鉤沉;大塚康生、高畑勛、宮崎駿等暢談中國動畫02|史料鉤沉)
座談中,宮崎駿對《哪吒鬧海》贊賞有加,并且表示了對上海美影廠的興趣。而三年之后的中國之行,為他們與中國動畫人的直接交流搭起了橋梁。同行的龜山修回國后應編輯要求還專門寫了一篇游記發(fā)表在1984年第8期的Animage上。
讓今人略感可惜的是,中國動畫行業(yè)發(fā)展路徑的轉(zhuǎn)軌,讓雙方的交流預期發(fā)生了錯位。龜山修的文章里對這種錯位有過交代,而高畑勛在三十年后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訪時把這種錯位說得更加明白。
在高畑勛、宮崎駿這些對日本產(chǎn)業(yè)動畫生態(tài)(尤其是電視動畫)頗多不滿的老東映漫畫電影體系繼承者看來,上海美影廠的動畫人可以在計劃經(jīng)濟體制的保障下實現(xiàn)“藝術至上”的創(chuàng)作,這似乎是他們對美影廠產(chǎn)生興趣的核心所在。
然而,1984年的中國大陸已經(jīng)開始融入市場經(jīng)濟大潮,電影制片廠也必須進行體制改革,縮減成本、提高效率、改革薪酬成為首要難題。面對掌握著更加“先進”的商業(yè)片生產(chǎn)經(jīng)驗的日本動畫人,美影廠的領導層將交流的興趣聚焦于經(jīng)營模式,其實無可厚非。但這對于宮崎駿一行來說,無疑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。
我曾就宮崎駿等人訪問美影廠的經(jīng)過詢問了一些略知情的老美影前輩,據(jù)前輩透露,現(xiàn)場翻譯的不專業(yè)、不到位,其實也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溝通的不順暢,加劇了雙方的誤會。
這些年,網(wǎng)絡上開始流傳一些宮崎駿與中國動畫之間交集的許多不實說法,好些對歷史背景、事件經(jīng)過一知半解的自媒體為了吸引眼球不惜混淆視聽、亂帶節(jié)奏,影響很不好。關于這些訛傳,以后有機會我們一一澄清。
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前面提到的龜山修回日本之后寫的游記,希望讀者朋友們能通過這篇文章相對全面、客觀地了解宮崎駿當初的中國之行,除了訪問美影廠的經(jīng)歷,他們旅途中的種種見聞也有趣得很。
日本精華大學的陳龑老師多年來一直協(xié)助我們追蹤中國美術片在日本的蹤跡,這次能夠?qū)ひ挼?984年第8期Animage原版雜志也是多虧了陳老師。還要特別感謝動畫學術趴的主編彼方老師百忙中參與文章的初譯,此次發(fā)表的譯文定稿是陳老師審閱、修訂并部分重譯的。
身在中國的Paku桑(高畑勛)
和宮桑(宮崎駿)
文?|?龜山修
譯?|?陳龑(兼編輯)?彼方
編輯 注釋 | 傅廣超
因為中國實在是一個大國,僅靠兩周左右的旅行,確實無法完全了解它的狀況。但是,在這場旅行當中,也確實有上海的動畫工作室「譯注:即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」等很多事物,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——Animage編輯 龜山修
5月下旬,我從中國歸來,被(雜志)要求寫一篇游記。因為實在沒什么自信,拖延了一陣還跟尾形主編發(fā)了發(fā)牢騷。但是……這一趟只有我一個人沒干正事玩得很開心,而且好歹也算是德間書店和博報堂的公費旅游(《風之谷》走紅的慶祝)……
沒辦法,反正也要寫,出門在外,誰沒有點丟人的事兒??!況且我是作為高畑勛和宮崎駿兩人的隨行人前往的,旅途也不算和我這個動畫迷毫無關系吧。
“人民的,甚至有點太過人民了的服裝”
5月15日,我們從成田機場出發(fā)。
隨行人(我)的右手拿著巨大的手提箱(其中有一半是贈送給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書),左手則掛著《風之谷》的16mm膠卷(3卷,相當重?。?。
這二位的服裝……后來我深感,簡直是在北京的東四人民市場會被人民的大潮所吞沒的、“比人民更人民的”程度。話雖如此,本來打趣說這兩個人的服裝“真是不起眼”的我,在重慶前往武漢的船上,也被查驗二等艙和三等艙的小哥攔了好幾次。沒辦法我只能隨身帶著我的二等艙票??傊?,在服裝這方面,我們這一行人是挺不起眼的。
當日白天,我們順利到達北京機場。雖然也很想說我們順利地通過了海關,但我們卻因為膠片的事情被攔下來了。
“這是什么?”大概是被人這樣問了一句。雖然沒什么可驕傲的,但是我們?nèi)齻€可是誰都不會說中文。
“你們會說英文嗎?”因為被這樣問道,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:“Yes,a?little”。
如果是閱讀原版外文書,不管是英文還是法文、不管多復雜的內(nèi)容都能讀懂的高畑勛,也在旁邊小聲地說道:“A?little”。在這樣的關頭,埋怨日本的英語教育也無濟于事。激烈對話了15分鐘后,因為海關大嬸的英語也不怎么樣,可以說毫無進展。按理說在大學期間學過中文的宮崎駿在旁邊閑得晃來晃去。
“這,是,Animaiton的電影?!?/p>
“Animation是什么?”
“漫畫電影(漫畫映畫)?!?/p>
“漫畫?”
這個推拉真是要了命了。
“出去帶一個翻譯過來吧?!?/p>
我們的翻譯是一位29歲的美人,腿很長、稍微有一點偏O型、走起來飛快。但這一切和膠片的事兒沒有任何關系。她來了以后,還是來來回回混亂了一陣,最后還是讓我們“找上海海關處理”,然后把一張寫著 “海關監(jiān)管貨物”(我想應該是指這是在海關管理下的貨物)的紙貼在了箱子上。宮崎駿看著變成了“貨物”的電影拷貝來了一句:“不要的話我們帶回日本去唄?!?/p>
還真是過于急性子!
沒有翻譯拼命“筆談”
這場旅行的線路是是北京(乘汽車)→大同(乘汽車)→北京(乘飛機)→重慶(乘船)→武漢(乘飛機)→上海。因為不是跟團,所以并沒有導游,旅行期間也沒有翻譯人員。雖然真的挺辛苦,但如今回首,正因如此才記憶猶新。首先,那些百聞不如一見的中國名勝,不管怎么描述都沒辦法傳達“中國四千年的歷史與傳統(tǒng)”的份量。
在北京大概感受了一些名勝(萬里長城、故宮等)以及人民市場的盛況后,我們前往了中國三大石窟之一的云岡石窟(山西省大同市)。雖然經(jīng)歷了7個小時的汽車之旅,但在期間,我們都為右手邊萬里長城連接著山麓的景象所折服。而在地圖上看的話,大家發(fā)現(xiàn)這也不過是萬里長城中極小的一部分,因此就更為震驚了。
午飯前,食堂的服務員來讓我們點菜。
服務員阿姨:“Blablablabla……”
實在沒辦法,我們只能拼了命地“筆談”。
我們:“午飯?”
阿姨:(點點頭)“米?!?/p>
我們:“要(需要)。
阿姨:“菜”(指菜品)。
我們:“OOOOO(宮崎駿親筆五盤菜的畫)”。
阿姨:“用錢多少”。
我們:“20元(大約2200日元)”。
過了一會兒前往餐車,(看到貼著)“OO請OO再來”(O是看不懂的字)。
好像就是說請再來。就這樣,哪怕吃頓午飯也非常麻煩,但高畑勛和宮崎駿卻都樂在其中。
話說回來,我們隨身帶的《風之谷》拷貝箱上、印著“海關監(jiān)管貨物”(字樣)的紙,不知道是因為空氣干燥,還是因為膠水用少了的原因,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。可當我們把紙收到箱子里之后,隨行翻譯嚇唬我們說“那張貼紙怎么回事?如果揭下來的話要罰款的。”雖然沒敢接一句“只是罰款的話就這樣吧”,但是因為實在是太麻煩了,所以在到達上海前,我們就暫時不去理會了。
在大同觀看完石窟、懸空寺和那附近用泥巴建造的房屋等讓我們很感興趣的東西后,一行人再次前往北京。
感覺明朝十三陵中的定陵,沒有那么“必看”的感覺,而并不在觀光路線當中、荒廢殆盡的昭陵卻有著一些吸引人的東西。在我們所見的(我明白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)佛像和歷史建筑當中,明、清朝的東西確實是非常華麗,但是能擊中心靈的東西卻并不多。
同船而行的東北師范大學的老師
接著我們坐中國民航的飛機前往重慶。在這里品嘗過四川料理的各種山珍海味(20碟以上,甲魚、鴨子、鰻魚等)和茅臺酒以后,我們沿著長江三峽而下。這是一場到武漢全長1350千米、需要三天兩夜的乘船行。途中高畑被蚊蟲叮咬得臉都腫了,而宮崎拉肚子過于難忍,甚至說出“我要回所澤去了”這樣的話,確實讓我有點手足無措。
說起旅行的奇妙之處,那還是與他人的邂逅。
和高畑勛同處一室的,是東北師范大學的歷史老師(雖然在紙上寫了名字,但有些字是日本沒有的,所以不認識,讀音也很難,就忘記了),正帶著4位研習的學生進行考察。雖然如此,但是在到達武漢前還是比較閑的,就和我們專心聊了起來。
“中國有著讓齋白石的畫作就那樣動起來的、精美的動畫(《牧笛》等)呢”,我做出了很符合動畫行業(yè)記者身份的發(fā)言。
譯注:《牧笛》的美術造型是李可染的風格,《小蝌蚪找媽媽》才是齊白石風格。
“齋白石?啊,那是齊白石?!崩蠋熣宫F(xiàn)出了他的博學。
據(jù)這位老師的介紹,齋和齊是異體字,齋是小房間的意思,而齊是一起的意思,含義完全不同,所以齊白石必須是齊白石。老師在二戰(zhàn)前學過日語,混雜著筆談,就好像在教課一樣,慢慢地和我們聊了下去。
譯注:原文中關于“齋”和“齊”的關系解釋不嚴謹,可能是語言交流上的障礙導致了作者的理解偏差。據(jù)考,“齋(齋)”是“齊(齊)”加義符“示”產(chǎn)生的分化字,“齊”和“齋”在先秦時曾通用。齋本義為“戒潔”,即整潔身心,后引申出了齋飯、齋房的含義。詳參邱明波、劉江麗、梁金榮《“齊”和“齋”用作“戒潔”義的斷代界定》,《廣西社會科學》2007年第12期。船(1000噸)行在泥沙高浪的河中。
“你們知道這樣一首詩嗎?”老師突然說道。
“大江東去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……很有味道吧?”
“是呀,真的太棒了?!蔽胰绱说馗胶椭?,但實際上我完全沒明白。又是一輪混雜著筆談的“講座”。由于船行和“聽講”的疲勞,當我們到達武漢的時候,人已經(jīng)有點精神恍惚了。
就我們在重慶隨手買的書《綠色的山脈》(石坂洋次郎的《青い山脈》),我和高畑勛曾向老師請教道:
“這里把青翻譯成了綠色,而在李白的詩里,則有著‘青山橫北郭,白水繞東城’這樣的句子。如果說青是綠色的話,那么在這里為什么又是‘青’山呢……”
老師輕輕點頭道:“啊,這個啊……”,又再次講起了課來。這里的青山的青,是指日落時(山)比較深的顏色,同色系如果按照明亮程度從高到低寫出來,就是“蘭—翠—綠—碧—青”。因此“青い山脈”翻譯成綠色的山脈是沒有問題的。
怎么樣,是不是能明白為什么覺得“有點累”。
高畑勛除此以外,似乎還問了關于“文化大革命”等很多其他的事情。
因為受到了他的照顧,所以我們請他喝掛耳咖啡。泡完以后、我們正準備把渣滓倒掉的時候,老師說道:
“那個,只能用一次嗎?那不太好。”
被說“不太好”的我們也很不知所措,但細想一下,老師在早上的時候,往杯子里只放了一小捻茶葉,然后一遍一遍泡,就這么喝一整天。這茶可太經(jīng)泡了。
《朝日新聞》的人也與我們同船,聽他們講了很多有關中國新經(jīng)濟政策的事情。提到我們要去上海的動畫工作室,聽說那里也不得不開始往獨立核算的方向推進了,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困難。此后我們前往工作室訪問,深刻體會到了這一狀況。
在上海的動畫工作室和工作人員交流
在武漢看完雜技團的表演以后,我們終于前往上海。在武漢的那晚,我們還想著把脫落的“海關監(jiān)管貨物”的紙貼起來。但是紙片縮小了一些,分兩處蓋的騎縫章不管怎么擺都合不上。
“完全沒破損的狀態(tài)反而會顯得不自然,稍微有一點裂開的地方反而能順利過關吧?!备弋x勛向我指示要進行“理性的呈現(xiàn)”。我注意著不要讓紙完全撕開,最終成功貼好了。這卷膠片拷貝實在是太讓人費勁了。
“如果下次海關還唧唧歪歪的話,我可真帶回去了”,宮崎駿用帶著中國腔的日語又一次喊道。
“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”——不必多說,是曾經(jīng)創(chuàng)作過眾多動畫杰作的動畫工作室。在廠長特偉老師的帶領下,我們參觀了正在制作中的《孫悟空》「譯注:即特偉、嚴定憲、林文肖導演的《金猴降妖》」以及動畫系列片《三毛》「譯注:即阿達任總導演的《三毛流浪記》」的制作現(xiàn)場。
雖然動畫制作現(xiàn)場和日本的沒有什么太大區(qū)別,但動畫師并沒有使用鉛筆、而是用自動鉛筆這一點卻讓人覺得很有意思。在試映室看過了《蝴蝶泉》《兔送信》(譯注:原文錯將“兔”寫作“免”,《兔送信》是系列片《阿凡提的故事》其中一集,導演為曲建方)等作品后,我們獲得了一個和制作人員進行交流的機會。
他們提及“雖然覺得《白蛇傳》比較普通,但是《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》很驚艷”“《風之谷》看過錄像,對其美術性和動畫性的高水準感到震驚”等話題,但是占據(jù)了1小時30分交流時間大半的,是針對日本動畫量產(chǎn)系統(tǒng)的詢問:
一張原畫多少錢、一秒多少錢、5秒的分鏡如果畫了7秒的原畫該怎么辦、能效管理的問題;雖然都是一張原畫,但是路人群像鏡頭(モブシーン)和特寫鏡頭(バストアップ)怎么分別定價……等等。實在讓人感覺他們面臨著迫在眉睫的問題。
當說到《風之谷》的制作時間是10個月時,我們又被問及如何能這么快地完成。又是關于速度的話題。
高畑勛和宮崎駿實在忍不住了,異口同聲說:“真心希望你們別誤會,剛才所說的這些,我們完全不覺得是什么好的做法。我們也非常想好好花時間做出孩子們都喜歡的、如同寶石一樣的作品?!边@些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話說回來,有關之前電影拷貝的那件事,我們拿著特偉老師寫的介紹信前往海關,最終得到了解決。工作室的人都說“之后真想馬上就看?!?/p>
返程日本的早上,我們偶然打開電視,發(fā)現(xiàn)正在播放馬可說著中文的《三千里尋母記》(母を訪ねて三千里)。這對(宮崎駿、高畑勛)二人而言是充滿著回憶的作品?!霸谏虾>谷豢吹搅诉@個啊”,二人深深地感慨道。另外還有《鐵腕阿童木》《聰明的一休》等日本動畫作品播出。真人電視劇有《血疑》在播,山口百合和三浦友和是該作的主演,在日本播放時的作品原名則是《赤色疑惑》(赤い疑惑)。
我們一路前往了成田機場。
頂著被蚊蟲咬腫了的臉(高畑勛)、拉肚子的痛苦臉(宮崎駿)、感冒臉(我),再伴隨著舟車勞頓,最后再加上“人民裝”一般的著裝加持。“簡直是一群難民啊”——就這么念叨著,我們告別了周游了兩周的中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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